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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自己也觉得讨厌。
真是讨厌的事——随便看见什么,或者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又说起你在学校里时候的一些琐事。我听她说着这些话,我真觉得非常安慰,因为——你走开太久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无缘无故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像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那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她难道还在那里等着我吗?”
他坐在那箱子盖上,略一转侧,忽然觉得一只脚已经完全麻木了,大概他这样坐着已经坐了很久的时候,自己都不觉得。他把脚跺了跺,很费劲地换了一个姿势,又拿起这封信来看,下面还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写上这许多无意识的话,你一定要笑我的。现在我是在办——”写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半张信纸,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
他却想起来了,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到她的办公室里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
这桩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忽然觉得从前有许多事情都历历如在目前,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全想起来了。
第一次遇见她,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可不是十八年了!——
十七
翠芝叫道:“世钧!”世钧抬起头来,看见翠芝披着件晨衣站在房门口,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她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还不去睡?”世钧道:“我就来了。”他站起来,把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把书合上,依旧放还原处。翠芝道:
“你晓得现在什么时候了——都快两点了!”世钧道:“反正明天礼拜天,用不着早起。”翠芝道:“明天不是说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嘛,也不能起来得太晚呀。”世钧不语。
翠芝本来就有点心虚,心里想难道给他看出来了,觉得她对叔惠热心得太过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态度变得这样奇怪。
回到卧室里,她先上床,世钧也就脱衣上床,把灯关了。
他一旦想起曼桢,就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停止想念她过。就是自己以为已经忘记她的时候,她也还是在那里的,在他一切思想的背后。
在黑暗中听见极度缓慢的“滴——答——滴——答”,翠芝道:“可是下雨了?”世钧道:“你怎么还没睡着?”翠芝道:
“肚里有点不大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螃蟹吃坏了。刚才你吃了没有?今天袁家那螃蟹好像不大新鲜。”
又过了很久的时候,还是一直听见那“滴——答——”歇半天落下一滴来,似乎有一定的时间,像迟迟的更漏。世钧忽道:“不是下雨。一定是自来水龙头没关紧。”翠芝道:“听着心里发烦!”
她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不行——你起来把它关一关紧好吧?”世钧一听也不言语,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浴室里去,开了灯视察了一下,便道:“哪儿是龙头没关紧?
是晾的衣裳在那儿滴水!“他关了灯回到卧室里,翠芝听见他踢塌踢塌走过来,忙嚷道:”你小心点,别又把我的拖鞋踢了床底下去!“
世钧睡下没有多少时候,却又披衣起床。翠芝道:“你怎么又起来了?”世钧道:“肚子疼。我也吃坏了。”他一连起来好几趟。天亮的时候,翠芝又被他的呻吟声惊醒了。她不由得着慌起来,道:“我叫李妈给你冲个热水袋。”她把李妈叫了起来,自己也睡不着了。
那天早晨,她到楼下去吃早饭,叔惠听见她说世钧病了,便上楼来看他。世钧告诉他大概是螃蟹吃坏了。又道:“曼桢昨天晚上打了个电话来给你的。”叔惠道:“哦?她怎么说?”
世钧道:“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叫你打给她。”叔惠微笑着在他床前踱来踱去,终于说道:“你这些年一直没看见她?”世钧微笑道:“没有,我本来以为她离开上海了呢。”
叔惠道:
“她好像还没结婚,我那天去找她,她不在家,她同住的人都管她叫顾小姐。”世钧道:“哦?”——其实他并没有高兴的理由——实际上,也并不能说是怎样惊喜交集——也许心里只有更难过些。昨天他在电话上说,他要跟叔惠一块儿去看她,那时候他还以为他们同是结了婚的人。现在才知道她并没有结婚。也许她对他还跟从前一样。至于他,他这两天的心情是这样激动,简直保不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是,有什么事能发生呢——他有妻子,有儿女,又有一种责任心。所以结果也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既然晓得是这样,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这时候平白地又把她牵涉到家庭纠纷里去,岂不是更对不起她吗?
所以还是不要去看她吧。
叔惠见他好像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就岔开来说别的。叔惠从书房里带了一本工程学杂志到楼上来,便把那本书一扬,笑道:“我看见你这本杂志,倒很有兴趣。”世钧笑道:“哦,你要看这个,我还有好些呢,它们给收到亭子间里去了。”他一直订阅这种杂志,因为工程学是日新月异无时不在进步中的,一个学工程的人要不是随时地继续研究着,就要落后了,尤其是他,因为从前正在实习期间就半途而废,自己一直在那儿懊悔着。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还这样用功。
现在中国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真是应当振作起来好好地做点事情!“世钧笑道:”是呀,我也觉得我这样在洋行里做事真太没有出息了!而且也实在没有前途,我正在这儿着急呢。你不说,我也想请你留心给我找个事。“叔惠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多得很,不过你离开上海没有问题吧?“世钧却显得很踌躇,道:”就是这样一点也很困难。而且你想,我那时候连实习工作都没有做完,待遇方面当然不能计较,而我的家累又这样重——“叔惠笑道:”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家里一共才几个人?“世钧笑道:”不是人多人少的关系,说起来也很惭愧,我们那两个少爷小姐,实在太养尊处优惯了,叫他们稍微换一个环境,简直就不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就是翠芝,她从前在家里是舒服惯了的,像我们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在她已经是很委屈了。“
当然症结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了,便点了点头道:
“你这些顾虑我也能懂得,不过——”正说着,翠芝上楼来了。
叔惠笑道:“喏,翠芝来了!”他掉过头来向翠芝笑道:“我在这儿跟世钧说,他现在很前进了,你怎么样?你这样要强的人,你该跟他竞争一下呀。”翠芝笑道:“跟他竞争?”叔惠笑道:“你可以加入家庭妇联,她们那儿有许多有意义的工作可做,有机会还可以参加学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翠芝笑道:“叫我参加妇联!我要是成天跑到妇联去,家里这些事谁管?还得用个管家婆!”她走到世钧床前问道:“你这时候可好些了?还能出去吧?”叔惠道:“今天我们别出去了,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世钧摇头道:
“你这些年没到上海来,应该出去看看。我今天恐怕不行了,让翠芝陪你一块去吧。”
翠芝便很高兴地向叔惠笑道:“我请你吃饭,吃了饭去看电影。”叔惠心里想:“也好,可以跟她多谈谈,好好地劝劝她。”
已经快到中午了,翠芝忙着换衣裳,叔惠便下楼去了,在楼底下等着她。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许多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这一向她总是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她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就最怕看见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以用鉴赏的眼光观察到这一切。他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她仿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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