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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有缺陷?”周闻谨惊讶地看向周远志,此时他已经忘了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多么了不起,他是屹立业界巅峰的大师,是影界的一个传奇,也是他一心崇拜的偶像,可是周闻谨并不认可这个结论。“您说的明光的缺陷是指明光的个别举动太过舞台化吗?周老师,我是有意这么设计的,他在原著中就是一个很富戏剧性的人物,胸怀天下苍生,为此连自己的性命都可随时舍弃,这样的角色不是人,是佛。人食五谷杂粮,会头疼拉稀,有缺点,会犯错,佛不会。我想要让明光超脱于一般人,却又不想让他看起来像个假人,所以前期我让他的举动带一点舞台剧的风格,这都是为了让他不要飘在空中,能够站到地上,为人所信服。”
周远志点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真听、真看、真感受,是对演员的个人要求,听的人是演员,看的人是演员,努力去感受的人也是演员,但是闻谨,你不是这样的,你在听、你在看,你在感受,可你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谁……”
“我不知道。”周远志摇摇头,“但我能感觉到,你无论是看、是听还是感受的时候,身旁都有另一对耳朵、另一双眼睛,和另一个在感受的活物,你总是生恐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东西不符合对方的认知,你在努力地迎合对方。”
周闻谨顿了顿,随后张开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周老师,您说笑了,这不是应当的吗。我们演员的身边岂止一对耳朵一双眼睛,那是千千万万的观众啊,我们表演不就是为了让观众看吗?如果演员毫不在意观众,乱演一气,那不是在胡来吗?”
周远志说:“还是举刚才明光那个例子吧,你还记得明光临刑前的那场杀青戏吗?”
记得!当然记得,周闻谨怎么会忘了那出戏?那是明光人生的最后阶段,是他生命最后的苦痛,也是他从人一跃成神的华彩乐章,为了演好这一幕,周闻谨下了很大的力气反复推敲琢磨,哪怕是一个呼吸一个微表情都力求精准到位。在他的演绎下无论是明光脱下大氅,折叠大氅,嘱咐狱卒张冲自己的最后遗言乃至最后平静地盘膝而坐,接受剐刑,都做到了周闻谨心目中的极致,他不明白,这一段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段戏……”
周远志站起身来:“我来演你,你演张冲那个狱卒的角色。”
天气很热,地上也被晒得发烫,周远志却毫不在意,他盘腿坐下,双手结禅定印。虽然没有化特效妆,但是一瞬间,周闻谨仿佛又看到了他印象中那个清瘦又饱受折磨的佛子。对了,他不是明光了,现在,他是老狱卒。
周闻谨也站起身来,他跌跌冲冲地走到周远志面前不远处,做出打开牢笼的样子:“时候到了,该上路了。”
周远志听到声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饱含慈悲大爱的眼,甚至于在看周闻谨这个即将对自己下手的人的时候,仍然慷慨仁慈。
“他似乎比我更宽和仁慈。”周闻谨想着,在心里不断地对比着周远志的明光和他自己的明光。
“老人家。”周远志出声道,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平静。
周闻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他。
周远志说:“我能不能拜托您件事儿?”是征询的口气,和蔼善意,像是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一个平平无奇的游方僧敲开村里某户人家的大门,客客气气地讨要一碗斋饭。
周闻谨抬眼看向周远志:“什么事。”周闻谨记得张冲当时的表演,他迟疑了一下,大概是为了要表现一个刽子手听到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突然出言托付,所以有所怀疑,但周闻谨会选择另一种表现方式。
明光被处以凌迟,那是普通的刽子手无法完成的“技术活”,一个颤颤巍巍的老狱卒能够主持这道刑罚,说明他是一个此中老手。老手看多了人临死前的苦痛挣扎,痛骂惨嚎,对于这个平静的、年轻的、声名远扬的佛子有着别样的尊重,同时也对自己掌控面前人的生死有着职业范畴内的自信,所以他不会迟疑。所以周闻谨也没有迟疑,只轻声而直接地问:“什么事。”这便代表了,他允诺了会完成明光临死前的托付。
再接下去的剧情,周闻谨就记得更清楚了。他说:“如果司马国师回来了,告诉他,明光遇着个漂亮的女妖精,跟着一块儿去了,让他不要找我。”然后他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银白色的大氅,那是他在踏上拯救天下苍生的大道前,那个雪中送行的日子里,友人送给他的最后礼物。周闻谨将大氅仔细叠好,放到一边,然后重新盘膝坐下,等待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牟宛平导演给这个结局打了“优秀”的成绩。
周闻谨一般不自负,但对于自己认真设计出来的这个结局,他是真的认可。像是一道题只有唯一的答案,他认为这就是那个答案了。
“如果司马国师回来了,告诉他,明光遇着个漂亮的女妖精,跟着一块儿去了……”周远志说了这句台词,但不同的是,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下”他身上那件司马罡亲手为他披上的大氅,然后他将那件大氅拿在手上,垂目看了一阵。周远志大概停留了有3、4秒的时间,随后才抬起头来,“让他,让他不要来找我了。”在这一刻,周远志声音中的喑哑与疲惫突然之间直直插进了周闻谨的心脏,使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周远志说完这句台词便开始飞快地折叠那件大氅,不同于周闻谨的细致,他叠得歪七扭八,就像是害怕那件大氅一般,他飞快地叠完,待到想要放手的时候却又停住了。
周闻谨讶异地看着周远志,他看着周远志直直盯着那件被叠得歪七扭八的大氅,随后见他似乎露出了一个苦笑,终于松了手,松手后还轻轻地拍了一拍。周远志重新走回了原地,盘膝坐下。然而代表内心安定的禅定印不见了,周远志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他说:“开始吧。”
银瓶乍破水浆迸,突然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周闻谨的内心深处被打破,清泉向着四面八方涌去,周闻谨感到了醍醐灌顶般的清醒。
周远志看向他,笑了起来:“你懂了。”
周闻谨懂了。明光虽然是佛子,也是凡人,他大圣大慈,甘为天下苍生殉,因为他懂每一个苍生,他真听、真看、真感觉,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皆在他心中,而苍生之中,怎么会不包括司马罡?
或许情愫并未挑明,或许朋友以上,恋人未满,明光对得起了全天下,却独独对不起那个下雪天亲手为他围上大氅看似冷面心却热软的青年道士。所以在最后那一刻,明光对生死并未完全超脱,司马罡是最后那一根牵住他的发自红尘的线,是以周远志将那句戏谑的话语说得满口苦涩,是以他叠那件大氅便想到了友人看到自己遗物时候的痛楚以至于叠得乱七八糟,他感同身受,感到了司马罡得知他死讯后的那股痛,所以他怕了,怕到不敢放手,怕到速速逃离,怕到必须要自己抓住自己的手,一人分裂出了两个人格,要用那个圣洁慈悲的佛子来强行制止那个普普通通爱笑爱闹的小和尚造反,就为了怕他会真的丢了苍生,杀出牢去。
“你把明光演成了你自己,无论何时你的身边都有一双眼睛在看你,那双眼睛不容许你有半分的差池,所以你的明光为苍生殉死没有犹豫,甚至可以安安定定地折叠完那件对他意义非凡的大氅,然后毫不犹豫地放手。你啊,你说你想让明光更像个凡人,可你却生生把他演成了一个薄情的神,就像你把自己逼成了现在这样。”
风吹起,感到脸上凉意的时候,周闻谨茫然地伸出手擦拭了一把,随后看着自己手上的水滴发了愣。似乎是不敢相信,他又将手凑到嘴边,舔了一下,咸的,是泪。
他有多久,不曾哭过了?父母闹离婚的时候不敢哭,是因为怕被抛弃;在外婆家的时候不敢哭,是因为怕老人担心;独自求学的时候不敢哭,是因为有很多人依赖他,他要做一个出色的人;进入演艺圈、在演艺圈摸爬滚打,遇到了这样那样的事,他都没有哭泣,哪怕是被许天衍冤枉得狠了,也只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已经忘了人有哭泣这种情绪,尽管在镜头前,他可以说哭就哭,可在现实中,他成了“只有笑容”的周闻谨,直到贺西漳出事。
周闻谨怎么会完全猜不出贺西漳在做什么,他只是以为自己不乱想、不乱说、好好工作,不给贺西漳添乱,每晚只打一个电话就能换来贺西漳的平平安安,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和“看不见的神”——生活一直在做的交换,结果呢?结果他看到了贺西漳浑身裹满纱布,吊着胳膊和腿,满脸苍白,脸上还还带着血迹的样子。周闻谨那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生气,气的却是自己,他觉得难受,可却不知该怎么排遣这种难受,因此只能转身逃走。
周闻谨已经忘了,他是有哭这个权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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