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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言春当晚出了宫,依旧往方家去了。方犁正在家等得心焦。白老夫人大闹京兆尹府的事儿,胡安早就告诉方犁了。方犁听了别的犹可,只是白氏说的那些挨打的细节,贺言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如今听听胡安说起,不由让他又是心惊又是难过。见贺言春回来,方犁忙让人端上饭,等他吃饱喝足了,这才细问进宫情形。
贺言春一边洗脚,一边把皇帝和皇后的话一一说了。过后两人熄灯上了榻,方犁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来,一只手伸进衣服里,在贺言春身上胳膊上摸索。
他挨打受骂之时,本还年小,经过这么些年,那些伤疤都平了。然而顺着胳膊细细捋,却仍能感觉到当初簪子戳过留下的坑凹。方犁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痛,手都抖了起来。
贺言春忙把他手拉下来握着,安慰道:“早就好了。不疼,当时也不怎么疼,真的!”
黑暗中,方犁气息有些不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早知道他们对你不好,却想不到会如此狠毒……”
贺言春笑道:“你听胡安他们瞎说!我阿娘既要在外头为我正名,自然要把一分说成十分!打骂是有的,只是没那么狠,真的!”
方犁沉默了半天,才道:“你当时,到底因为什么事从家里逃出来的?真杀过人?”
贺言春朝他耳边凑了凑,小声道:“这话我只告诉你,我动过刀,不过只是吓吓她,没真伤着。那女人拿碗口粗的棍子抽我,我想着横不能被她打死了,就亮了刀,把她吓了个死。当晚我怕她报复,从厨里拿了几块干粮就跑路了。”
方犁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伤心,道:“你朝她拨刀,难道没人看见?”
贺言春摇头,道:“她打我,也多半避着人,她还想搏一个贤惠的名声呢。”
方犁这才放下心来,恨声道:“这泼妇对你坏倒也罢了!你阿爹呢?就不管一管?”
贺言春哼了一声,道:“他若能治家,怎会有今天的事?难道告倒了我,与他脸上有光?”
方犁无语,想了半天,才道:“皇上叫你认祖归宗,倒是一片好意。只是皇后一门,本就人丁不旺,好容易有位得力的兄弟可以指望了,偏你又姓贺。你可想好了?真的不回贺家去?那要不改了姓郑罢?也让你阿姊高兴高兴。”
贺言春笑道:“想这么多做甚么?那爹我是不会再认了,但改姓也无必要,我又不是郑家子孙!若真要改姓,我倒想改了姓白,或嫁到你们家来,改了姓方!不过我瞧你跟我娘都不会同意,也就罢了,将就着姓贺算了。”
方犁听到一半,便啐了一口,道:“跟你说正经的呢,却又一味胡诌!想当方门贺氏,也得看你贤不贤惠!”
贺言春翻过身来,道:“能烧饭能绣花,能扫洒能缝补,虽说挣钱不如你多,差得也不多了。还要怎样才算贤惠?”
方犁只是笑,又握着贺言春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以后再不让人欺负你了!……真是心疼死我了。”
贺言春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把头往他肩上一歪,也低低地道:“嗯。”
第二日的朝会上,皇帝把廷尉府和京兆尹府报上来的案子都让人念了,命令彻查这件事。廷尉府掌刑律,自然应该着落到他们头上,但皇帝想到这事多半是廷尉府和少府的那几个老东西挑起来的,所以主张另派他人。这人选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定下由太常寺的邱泽调查此案。
这邱泽是太原邱家子孙,邱固的亲三叔。邱家近一两年虽因邱固的原因,和平虏侯关系日近,但邱泽其人却素有刚直之名,再加上邱泽供职于太常寺,本就掌纲常礼仪,所以廷尉府那边也不能说皇帝偏袒了谁。邱泽为人十分细致,不仅审问了胡家二位舅爷,还把他们带进京来的奴仆又问了一遍,当即问出破绽来。两位舅爷虽是一口咬定,自家妹子并未打骂过贺言春,几个仆人却经不起咋唬,纷纷吐露了真言。邱泽又和廷尉右平去了定西一趟。事情闹大了,那些乡下百姓谁还敢隐瞒?遂把胡氏从前凌虐贺言春的事查了个底儿掉。胡氏本是无知妇人,到了这步田地,也知道自己作了大死,只口口声声地喊冤,说贺言春刺杀她,然既无物证,又无人证,被邱大人断定是诬告。
邱泽从定西回来后,又去方家商队找伙计们问了情况,最后才给皇帝上了一封折子。折子中说明了前因后果,末后又写道:“常言道后母如母,明言其不及母也。胡氏嫁入贺家后,对贺氏子言春打骂在先,已失妇道;后又以子虚乌有之事,对朝廷命官行诬告之事,实在罪无可赦……”对平虏侯不回乡认祖归宗,则只是轻轻责备了两句。
皇帝把卷宗丢给廷尉府那帮老头子看了,又冷声道:“胡氏乡野之人,竟如此胆大包天,还敢行诬告之事!这必是有人指使!给我好好地查出那幕后指使之人来!”
廷尉府的人无法,只得把二位舅爷拘起来严刑拷问,后来到底挨不住打,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胡氏在定西郡听说了,本就忧惧害怕,又受不了人人朝她指指戳戳,后来到底趁人不备,一条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
第一百零五章守边关
邱大人查案期间,平虏侯因背负着忤逆的嫌疑,虽不至于下狱,却也不便再到军中露面。程五胡十八等人均愤愤不平,平虏侯自己倒是安之若素,每日里除了到母亲跟前尽孝,便是窝在方家,看书练箭、推演阵法,偶尔还背着人绣绣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连宫里都极少去了。
方犁原本还担心他,后来见他是真的乐在其中,也就罢了。如此闲了近一月,却是皇帝看不得他一副无所作为的样子,把他叫进宫里训了一顿。贺言春只得又每天去营中点卯,正巧那换回来的夏人使者也到了京城,被派到骑兵营。彼此交谈起来,才得知此人名叫张方,十五年前,先帝曾派他带队前去西域,试图说服西域各国与大夏联手对抗匈奴。去西域必须先穿过匈奴右贤王的地盘,张方等人伪装成商队,走到一半,运气欠佳,终被匈奴人活捉了,这些年来,同去之人多被卖往不同部落,只有他和一个叫张十三的仆人始终在一处,两人沦落为奴,相依为命活了下来。
那张方本就博闻强识,去之前把大漠地形都熟记在心里,这十来年间,又跟随部落辗转于各大草场之间。他是个有心的,想着有朝一日要逃回去报效国家,便刻意对匈奴右贤王各部的情况进行了了解。此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贺言春和邱固闻之大喜,忙把军中的地图和沙盘都拿来,让张方在上头一一作了标记。军中地图和沙盘,原本只有粗略地形,如今何处有水源、何处有草场、哪个部落驻扎在哪一处、彼此间是什么关系等等都标注后,看着便一目了然,清晰了许多。
等地形图完善之后,贺言春将之呈给皇帝,皇帝见了也喜出望外,忙命人把新的地图赶制出来,分发到军中。因觉得这张方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便封他太中大夫之职,又额外给了许多赏赐,连家仆张十三亦有封赏。最后又想到平虏侯举荐人才有功,特意在朝会上对贺言春提出嘉奖。同时对有些人也是种警告,--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世家贵族们不是嫉妒么?不是喜欢在背后说三道四么?那就睁大狗眼好好瞧瞧,朕就偏要宠着平虏侯,你们能怎么的?
由此平虏侯声誉日隆,平虏侯自己倒是宠辱不惊,天天在军营里练兵,偶尔遇着休沐的时候,外人想请侯爷的客,辗转托了人来问,竟连近卫家臣都不晓得侯爷去了哪里。唯有程五邱固等几个至亲好友,碰上有急事要找平虏侯时,往往径去方府或城外田庄里逮人,经常是一逮一个准儿。
程五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回问邱因道:“若说方三儿在庄子里,他守着心上人倒也罢了。其实方三儿同你我一样,也天天在外头忙得屁颠屁颠的,你说君侯他独自一人窝在庄子里有什么趣儿?”
邱固笑道:“这话你去问君侯,我又没有心上人,我哪儿知道?”
恰好胡十八在旁边听见,他是个成婚好几年的,对此倒是有些体会,忙笑道:“程校尉,这话我也曾问过贱内。我说我天天在外头忙,你一人在家闷不闷。她说的话儿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她在家提前将热茶备好、热饭做好,色色预备妥贴了,等我一回去,饿了就有口热的,衣服鞋子都是现成的,她就比自己吃了穿了还高兴。这两个人在一起啊,一旦日子过久了,就真不愿意出门,情愿相互守着。一人出门了,另一个也只愿在家等。如今就算章台街里出色的娘子们来拉我,我也只愿每日早早往家奔,为啥?家里有人等着我呢!”
邱固和程五听了,却相互对了个眼色,暗自都诧异起来:听胡十八这么一说,莫非他们家君侯竟是在下面的那一个?两人私下里惊惊咋咋,又不敢问,自此之后,看贺言春的眼色都不对了。
如此很快到了八月。因每年秋熟时节,匈奴必会进犯中原,今年皇帝便提前作了部署,将朝中几位武将派到北方边境,集结军队进行练兵,一来是对匈奴的震慑,二来蛮兵前来侵掠时,各地骑兵营也能与地方驻军相互驰援。其中贺言春和程五等人被派往天水甘州一带。军令如山,几人纵然在京中都有牵挂,也只得星夜奔往边境去了。
自贺言春去后,方犁每晚归家,便觉得忽忽若有所失。虽然胡安十分体贴,顿顿好茶好饭伺候着,但饭间无人共语,孤枕亦十分难眠,每日里就盼着边关来信,好一解相思之苦。到了十月间,天气渐冷,夜间方犁一个人睡不着时,往往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想他在那边远寒地,也不知吃不吃得好,穿不穿得暖。想得心痒难搔、柔肠百结,只恨不能胁生双翅,好飞过去看他一眼再回来。
本来两人都以为,这趟出去不过两三月,谁知到了冬月底,贺言春还没回来。原来是年甘州一带下大雪,狼患成灾,百姓深受其害,连甘州牧场都时常被狼群骚扰。贺言春先是带着骑兵打狼,后来又想到,甘州狼患尚如此严重,何况漠外?匈奴各部落若受狼灾,没法过年,必会来中原找粮食,因此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大雪天里,也每日亲自带人往各地巡查,从不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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