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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斐下了课,便收到文显明邀她吃午餐的消息。
她知道文显明最近的日子并不顺心,忙得焦头烂额,是不会有兴趣和她吃饭的。那么……是有事情找她?什么事情?她能够帮上什么忙?文斐一边胡乱想着一边跟着管家进了文公馆的餐厅,在文显明的对面坐下,叫了一声哥哥。
文斐有半个月没有看到文显明了,他整个人更瘦了,但脸上气色尚可,没有她想象中的憔悴。那天的他心情看起来不错,和以前一样在吃饭时跟她讲着笑话。满桌都是文斐爱吃的菜,文斐最近忙,好几顿没有正经吃饭了,忍不住多夹了几筷。
文显明吃的少,也吃的慢,他端着杯中的红酒慢慢的品着,微笑着望着她:“别亏待了自己。”
文斐知道他关心她怕她口叼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饭菜,她也是的确好久没有这样的大快朵颐,抬头冲文显明笑了笑,继续埋头夹菜,突然听到他说:“我给你在瑞士开了一个账户,现在里面应该有两万块了,美金。”
她闻言愣住,把筷子放下,看向他。
文显明是一位好兄长,他对自己的妹妹有求必应。就算她现在工作了,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曾少了她的。文斐不善理财,对钱也没有什么概念,够用就好,剩下的就放在银行里生利息。一次她心血来潮去查自己的银行账户,里面的资金让她自己都愣在那里:“三哥,我有钱。”
而且文显明最近生意不顺,应该正是缺钱的时候。文斐性子不喜欠别人什么,因文显明是她哥哥,对他的礼物才不拒绝,这两万块美金实在是太多了,平白无故给她这么多钱做什么?
“拿着,本来就是给你存的。”文显明手里的红酒见了底,自己给自己又添上半杯,添好后把醒酒器递给一旁的管家。“为斐小姐添一点。”
文斐接了管家递来的半杯红酒,总觉得今日的文显明有些不对劲。文显明又看着她道:“别推了,以后也许用得着。实在不想要,就把它给你的‘信仰’。”
文斐闻言一惊,杯中的红酒沿壁沿一晃。
此时七七事变已然发生,老蒋虽是在双十二事变之后同意国共党外合作,内地仍有亲信依旧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政策。文显明不去南京,主动放弃军权多年。上海的白色恐怖日益严重的同时,日本对着上海虎视眈眈,张啸林有日本人撑腰,在杜月笙去香港抗日、黄金荣闭门谢客之后在上海滩横行霸道,逮捕大量抗日积极分子。一时间,所有抗日活动转为被动。文斐早在天津时便已悄然入党,后来党内安排她回到上海做地下工作,她自以为自己把身份掩护的很好,没想到……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哥哥。我不管你和苗先生是真的郎情妾意,还是你们惯用的假扮夫妻的套路来做掩护……”文显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神情透出几分认真。“小斐,这些年,你可能因为某些事情怪我,和我疏远了,我知道。但哥哥是真心为你好的,你选择的路我不拦你,你与苗先生两个人在一起,我虽补了贺礼,但始终没有给你添置什么嫁妆。这些钱,就当做你的嫁妆,收下吧。”
文斐不再反对,点了点头。
吃了饭,文斐下午没课,陪着文显明坐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文显明有意无意的总把话题往他们小时候的趣事上扯。他们的母亲生文斐时候难产,把文斐生下后不久就去了极乐,文先生对待文斐的态度模棱两可,文斐自幼便与文显明更亲近一些。二人一同回忆当初两人做的调皮事情,齐齐笑了起来。
既是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总也避不过季安年的。文显明突然间有些沉默,看着文斐说道:“小斐……如果,有一天小年回上海了,你帮帮她……”
文斐一愣,不明白文显明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正想问个清楚,有人在客厅外敲了敲门,文斐认得那是文显明的助手福叔。文显明对她抱歉一笑,打了个稍等的手势,向福叔走去了。文斐等的
ρò①⑧Ьòòk.)无聊,索性站了起来,想起文显明如今事务繁忙,不想再占用他的时间,便朝门口走去。
客厅里只剩下文斐一个人,空的让她心里冷清。她一路走向文显明,文公馆内的装饰多年没有变过,还是当初季公馆的摆设,油画、插花、玻璃屋……一如季安年还在。隔着远远的文斐听到文显明在和福叔说话:“给她……说我很好……叫她别回来……信寄出去……去法国……陪她……”
文斐想再听清些,又觉得被文显明发现不好,听到“法国”两个字便晓得是与季安年有关的,便存了不管不问的心思。见福叔退下了,大大方方的朝文显明走了过去:“哥,我走了。”
“哦,”文显明看着她手中拿的手拿包,目光有些怔怔的。“要走了?”
“恩,”文斐伸手把头发向后抿了抿,露出小巧的耳朵,上面还戴着耳环,不大,却是十足的赤金,文显明曾送她的礼物。“这阵子学校忙着考试,忙过了,我再来看你。”
同样是因为季公馆而想起故人,也许多年前的自己还有和现在的文显明一样的心思,认为生活在爱人曾生活过的地方,心中更充实一些。而今她在他之前生活的房子里,她想起他,还是无法抑制的痛,让她一刻也不愿多待下去。
这是属于他的屋子,却没有属于她和他的回忆。
“噢。”文显明有些心不在焉似的,看着文斐,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动作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过,文斐惊讶之余也没有感觉什么不适,似乎当初为她遮风挡雨的哥哥又回来了。三十多岁,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年纪,文显明的衬衣袖子随意却又齐整的挽了一段,露出白皙的皮肤。他天生生的白净,也晒不黑。
“好好照顾自己。”他站在客厅的门前向她告别,脸上微微笑着,温柔的能暖了冬日的冰。“我就送你到这里,下面的路自己走好不好?”
文斐心生奇怪,又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她与文显明道了别,由管家引着出门去。走在文公馆的花园小径,她的那种感觉愈发强烈,想快些离开,又想折回去。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她本能似的往回走。天渐渐阴了,管家拿着伞朝她走来,她却回过身去直奔刚才与文显明告别的客厅。脚下越走越急,似乎连路都走不稳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见他,哪怕他们刚刚才说了再见。
站到了房子前面正要进去,一个声音响了,她分不清这声音是“轰”还是“砰”,她的头懵懵的,一把抓住身后跟来的管家,急切的问:“刚才……打雷了么?”
客厅里文显明安详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脸上笑意浅浅,仿佛在小憩。她刚要放下心来,却蓦然发现他的胸前湿了一片……在茶几的杯子下压着一张卡片,上面是文显明的字迹:“张啸林,我永远不会让你得到她。”
文斐捡了一些回忆对季安年讲了,季安年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季先生的墓碑发呆。文斐讲完了,见季安年坐在季先生的墓碑前,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心中不禁一跳。季安年静默了一会,开口喃喃的叫着爸爸。
“爸爸,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帮我劝劝显明,我都不敢再去看他了,怕他生气。还有妈妈,她一定不喜欢我成为这个样子。可是如果你再不支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季安年慢慢站了起来,“小斐在我身边呢,她嫁人了,过的挺好的,祝福我们好不好?”
文斐见季安年如此反应,以对她二十多年的了解,明白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小年,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一次教堂。”季安年说。
教堂离小公园不远,文斐陪着季安年往教堂走,张啸林的手下们见季安年下山,全部成了立正姿势。季安年熟视无睹面无表情的从他们面前走过,心中突然想起刚刚出现的那个阿南,他们撤了,那个阿南也该离开了吧。
神父看到了季安年,伸出手来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文斐默默的陪着她,她知道,季安年是不信教的,她也是不信教的。季安年一个人坐在祷告室里很久,文斐站在教堂门口看着天色暗下来,夜幕笼罩,繁星点点。她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文显明,眼睛温柔如星辰。待她那样好的哥哥,却再也无法照顾她了。
很久之后,季安年走出来,文斐看到她,朝她走去。
“既然,上海滩不需要季安年,”季安年语气平淡,教堂门前的灯光照映下,她的脸美丽不可方物。“那么,就出现一个季思凡吧。”
从这一刻起,只有季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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