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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斐道:“此名绣娘向四弟与小王说,这苏州府,竟有人敢往万岁脸上抹黑。小王觉着,该知会张公才是。”
张思远眉目一惊,挺身先往正东拜了一拜,才肃然向嘉斐道:“王爷还请谨言。小人不过是个奴婢,此等大事,若是属实,当恭请圣裁,若是诳语,那就其心可诛了。”
“兹事体大,其中究竟,恐怕得劳动张公亲自查问才是。”嘉斐说着,轻击一记手掌。应声,一名侍女袅袅婷婷从屋内屏后转出身影来,拜在座下,正是绣娘萧蘅芜。嘉斐看一眼蘅芜,再看张思远,低声道:“我兄弟两个是皇子不假,但要说离圣上最近的,到底还非张公莫属,小王又怎么敢越俎代庖呢?”这一回话音里已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来二往,话中有话,意思却已明明白白。张思远盯住眼前那女子,片时沉默,深深吐息道:“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妨直问一句,靖王殿下卖给小人恁大个人情是为的什么?”
嘉斐正色道:“父皇一向以‘孝廉’治国,偏有人打着父皇的名义收刮民脂贪敛钱财,岂非当众给父皇耳光?身为人子,不可视而不见,此其一也;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百姓苦不堪言,危害社稷根本,为人臣者,不能视若无睹,此其二也;至于其三,”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再看向张思远,缓了神色接道:“说句私心话,小王长在禁中,公门中事多有难言,小王也是深知的。父皇究竟为何派下三位同行,你我心知肚明。此间水混,小王不便深涉,张公又自有难处,不如互补长短,岂不正好?况且,观此一路行事及当日织造局内种种,张公的才德,小王多有钦佩,助公一臂之力实乃发自真心。”
好一番说辞,于公于私竟全是无懈可击,张思远一时寻不出破绽,便也不再推脱,将萧蘅芜仔细询问一番不提。
及至将张思远这一桩事暂了了,嘉斐终于释重负躺回榻上,舒了一口长气。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好在诸事尽如意料,倘若能得一帆风顺,也不枉他挨这一下。他凝神阖目歇了好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眼,看住靠在一旁的嘉钰,轻声开口问:“四郎你怎么了?”
从方才起一直默默不语冷眼旁观的嘉钰这才抬起眼瞥了嘉斐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个冷笑道:“再装啊,装得你多大公无私啊。”
“怎么是‘装’呢。”嘉斐不免失笑,按着伤处侧起身,“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并无虚言啊。”
“对,你说得都是实话,就是最大的那句实话没说出来罢了。”嘉钰扭头负气哼了一声,再回过脸来时,眼眶却已红了。“还疼么?真下得去手,对自己都这样狠……”他倾身凑上前去,将手抚在嘉斐胸口伤处,低了头,深黑眼底似有水波。
“没事,皮肉伤而已,你别担心了。”嘉斐握住那只手宽慰。
嘉钰却断然将手抽了回来。“真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你为了他如此冒险,万一他还是不领你的情,你又打算怎么办?”他看着灯台上滴落凝结的蜡,如是沉声问时,却又静恍如屏息。
嘉斐良久没有应声,只是默然去拉嘉钰。
但嘉钰又挥手将之拍开。“从这会儿起,靖王殿下就在灵岩古刹静心养伤了。”他用指尖一点点剥掉挂在灯柱上的红泪,低声叹道:“你去罢,二哥,我留下,替你看着这里。”
“嘉钰……”嘉斐不由略吃一惊。
“你一开始不就是这么盘算的么,总算遂你意了不是正好?”嘉钰哂笑,回身看牢了嘉斐,眸色已如秋凉,“不过我可告诉你,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样子,所以懒得跟着你烦心。你可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要是胆敢少了一根头发,我——”他忽然住了口,憋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索性不说了,甩手爬上床去翻身蒙头大睡。
嘉斐推了他几下,拉低他被头,顺着他微乱的长发叮嘱:“今日那个躲在树后的人多半是陈思安派下的,这阉奴看起来是个白包子,馅儿里还不知道装些什么,你自己要千万小心。我已飞鸽传书叫玉青回来,明早他便会入寺,有事你就使唤他。我会尽快赶回来,在那之前——”
“你若是真担心我,不去好了。”嘉钰被唠叨的心烦意乱,截口将之打断,又扯了一把被褥将脑袋蒙进去,闷声怨道:“要么你留下陪我,要么再睁开眼我就不想看见你。”
一语中的,看似气话儿,却针针见血,堵得嘉斐说不上别的来,只得缄口不语。他呆坐了半晌,暗叹一声,默默把嘉钰苍白的手从被褥里拉过来,将那被灯蜡烫得发红的指尖细细抹上了药膏。
盛和三年盛夏,靖王嘉斐以“静居古刹疗养”为障掩人耳目,星夜兼程,暗中北上居庸关,为后世史称“应州大捷”之役,写下了举重若轻的第一笔。
第6章六、今生只此唯一
长风卷地,碧波倾天,肥草翻滚着引出了大青山下连绵的白色斡帐,映着火把星光,仿佛丝绒上流动的白玉珠。草原姑娘冠上的珠帘与五彩裙摆一起,在嘹亮歌子里飞旋成了盛开的花。无边穹庐之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乐。
一处僻静小帐外,却有个汉人打扮的青年正坐在火堆前,拿着把长剑烤什么东西。红火热气烧得他面色微红,汗水从额角攀过眉峰,又划落脸颊,终于消失在衣衫湿痕里,但他却全无知觉般一动不动,挺直了腰正坐着,薄唇微抿,眉心紧锁,一双乌黑的眼睛自始至终紧盯着面前那堆挑动的火焰,似有冥想。分明是个瘦削的人,不知缘何就被肃静环绕了,仿佛早已越出了这喧嚣尘世,令人不敢打扰。
远处歌舞欢声不绝的斡耳朵前,年轻的蒙族可汗巴图猛克背手而立,遥遥望住这团遗世独立的清冷火光许久,唤了两个力士,切下一条还正滋滋冒油的肥美羊腿,拎在手里,蹦上马轻拍一记马屁股便一遛儿小跑过去。“甄贤,吃羊肉?”他拎着那条羊腿,绕著汉人青年转了一圈,眯眼笑得像匹扑倒猎物的狼。
甄贤头也不抬,冷声应道:“我说过,不吃你的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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