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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演虽是一县之主,听得许老太太之言,仍是连忙道:“老夫人只管说,晚生恭听。”
老太太指着齐粟娘道:“大人是堂堂清河正堂,夫人亦是七品诰命,这内宅里怎的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大人有了病痛,自有夫人照顾,夫人身上有了病痛,大人有公务在身,哪一个来照顾她?”又指着满室的摆设,道:“若是大人没有家底,老身也不多这句嘴,暗暗送两个丫头过来就是。若是大人不把夫人放在心中,老身也不多这句嘴,暗暗孝敬夫人一些便是。偏偏又看得大人把夫人当心尖子,既是如此,何不让她舒舒服服做个当家奶奶,卖菜养鸡这些粗活买些丫头去做。她只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些女红,等待大人回家,方是官宦之家的规矩,也叫外人知晓大人对夫人的宠爱,免得生出些是非。”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半晌说不出话,许老太太又看向齐粟娘,正色道:“夫人,老身既开了口,也顾不得讨人嫌,免不得也要对夫人说几句。”
齐粟娘亦道:“妾身还请老太太教训一二。”
许老太太道:“夫人的贤名,清河县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老身却以为贤得过了。贫家有贫家的规矩,富室有富室的规矩,吃穿用度原是小事,这外头应对却是个大事,陈大人是官,夫人若是对外头没有一些体面,哪里又成了得了事?便是这回,若是身边的有个丫头小厮的,夫人何必去抛头露面,便是没了夫人,难不成还真让堂堂一个县台陷在河里了?这满县衙的人都是个死路!”叹了口气,“夫人是心急大人受陷,但是妇道人家,名节原是最大……”
名节哪及人命大?何况还是陈演的性命?若是事事推敲明白,万一误了时机——她半点也不想要一座贞节寡妇的牌坊。齐粟娘心中虽是如此作想,却知许老太太说是这世里再大不过的大道理,何况她也是八品的命妇,清河旧家大族便是陈演也得罪不得。仍是慢慢点头,笑道:“老夫人的话说得有理,还容妾身慢慢思量。”
许老太太看了看齐粟娘,点头道:“内宅里的事,原是夫人拿主意,夫人请细想想。”说罢,转身将莲香召了过来,对齐粟娘道:“相奶奶是年轻媳妇,又守规矩,陈大人进出不方便,还是让她回去的好。老身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有这个丫头,是家生子儿,从小在老身身边长大,最是明理懂分寸,这几日就留在这儿侍候夫人罢。”
齐粟娘虽是对许老太太存着些防备,却知晓许家经了她的敲打,多半不敢再生事,自然不能驳了这个面子,也觉着借个小姑娘帮衬一二比让上年纪的老太太侍候她来得心里踏实。再看那莲香生就端庄娇俏的美人胚子,年纪虽小,却举止沉稳,全不是当初云典史送进来的四个婢女那般不安分的模样,奉药奉食虽是温柔小心,是个常侍候人的丫头,衣着打扮却好上太多,显是许老太太宠爱,不像是许寡妇那样穷途末路。看着是个能和她说上些话的,齐粟娘拉着莲香的手,连忙谢了。
许老太太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礼单,道:“这几日老身给夫人当的家,这四张礼单是漕司全知事,盐场许知事,连大当家,李二当家。其余清河几位乡坤、县衙属官的礼单,老身俱都退了回去,过几日必还要再送的,到时便请大人和夫人裁度了。”
陈演和齐粟娘连连称谢,许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连着累了两日,便告辞回去,相奶奶也一起去了。
陈演和齐粟娘待得许老太太一去,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陈演看也不看礼单,照旧递给齐粟娘,歉然道:“老太太的话未尝没有道理,粟娘,虽是成亲时花费了不少,但我如今也不在河道上,家里总有些余钱罢,去给你买两个丫头……”
齐粟娘却未把心意放在这上面,暗自冷笑,这位许老太太虽是有好心,但她三言两语,便把许寡妇之事全推到她们夫妻身上来,只说他们俩不懂规矩,方让外人起了贼心,果真厉害。明明是过来陪小心,反倒这般盛气凌人,叫人着恼。至于她行止出格抛头露面之事,若不因陈演是一县之主,又实在是生死关头,怕是这位许老太太早就啐到她脸上来了,哪里还会说得这般委婉。
她一面翻着礼单,一面道:“你不收那些年节孝敬,平日理事也不捞钱,火耗却是朝廷常例,加上俸银,每年也有近百两之数。家里还有三百八十亩地,太后和皇子们赏给我的嫁妆也值四五千两。”顿了顿,抬头看着陈演,“陈大哥,我不想找人侍候我。”
陈演看了她半晌,点头叹道:“许老太太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清河是个小地方,规矩死,比不得北边,也比不得南方大镇。北边旗女规矩少,一向是往来无内往,妻妾不相避。我曾随张大人到山西巡抚噶礼大人京城老宅里拜望过老太爷,老太爷当年是张大人的座师,不说孙少爷,便是老太太、少奶奶和几位未出阁的小姐都出来晤了面,敬了酒,倒把我吓了一跳。南边江宁城里官家、富户女眷结文社,出门踏青也是不少,不像清河……”说罢,低声笑道:“齐强哥自家就是个没拘束的性子,想来是不会管你这些。虽是为了我们自在亲近些,没要丫头,我也是不想你在清河县里受委屈,大门儿也不能出一步。只是辛苦你买菜做饭,以后若是去了大镇,我再给你找人侍候。”又握住齐粟娘的手,“许家是清河百年大族,方有这些说叨,平常人家在这要命时节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你不用烦心,有我呢。”
齐粟娘听得陈演百般体贴,没有把她拘在内宅里不得见天日的打算,心中极是欢喜,瞅着陈演笑个不停,摇头道:“自古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总是要治河的,上回张大人不是还说要为你向皇上奏请?”看了看四面的红木家私摆设,叹道:“原想不用也是空摆着,九爷赏这些也是看在哥哥的面上……”
齐粟娘和陈演正说着家里的摆设,相奶奶回了典史府,进了内室,也和云典史说了起来,“真真是宫里出来的,了不得,上回我看着全知事送进去整套儿梨花木家私,就只当世上再没有更好的了。这回儿到了夫人房里一看,啧啧啧,全是一色儿红木镶银,真真是又富贵又喜庆。断没料到那破草堂子里有这么一处好地方。”一边说着,一边卸了钗环,又道:“你还没看见夫人妆台上的那些首饰,哪一件不值个几十上百两?全是我未见过的样子。玉梳,金蓖、娟花都是宫制的。不说我看得挪不开眼,就是许老太太,家里的盐堆成了银山,也看呆了眼,见着夫人妆台上的香粉、胭脂,都拿起来嗅了嗅呢。”
云典史坐在一旁,哼了哼,道:“她的嫁妆里,三十二抬是太后赏赐的,其他六抬,是四皇子,九皇子,十四皇子赏赐的主子添妆。这套红木家私便是九皇子赏的。许家再有钱,也飞不出清河去。盐商大户还是要看扬州府的,那才是富比王侯。”慢慢思索道:“你说许老太太留下了一个丫头?”
相氏一边打散发髻,一边点头道:“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小名儿叫莲香,做事确是麻利,又不多话。”
云典史冷笑一声,“模样儿生得如何?”
相氏一愣,从妆台边转过身来,疑惑道:“模样儿?不过只是借用几天罢了……”
云典史瞟她一眼,道:“果真是妇道人家,许家是什么人家?盐场知事可是姓许,汪县丞的夫人可是姓许,许寡妇也是姓许,若不是她姓许,温七会咬死她不放么?县台夫人会去敲打许老太爷么?”慢慢道:“清河盐场原是温家把持着,三十年前到了许老爷子那一辈,方被许家抢了过来,这老太太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都多。汪夫人为着那寡妇得罪了县台夫人,不敢到眼前来献殷勤,她才会亲自来讨好,她会无缘无故送个贴身丫头?”
相氏听得呆了呆,想了半晌,突地站了起来,面带惊慌拉着云典史道:“老爷,汪县丞已经是和全知事一路了,再加上盐场许知事,你和连大当家怎么敌得过?”
云典史微一讶异,随即哈哈大笑,抱住相氏道:“夫人放心,县台夫人可不带见许家。再说,这回救县台,连大当家出了力,我看着,县台夫人和李二当家的交情也不差呢。”
腊月的雪粒夹着细雨,被寒风带着,滴滴嗒嗒地打在纸窗上。窗上已加了一层寮,挡住了寒风。内室里设了两盆炭火,齐粟娘披着毛宝大袖褂,独自坐在床上,她放下手中刚画出的工程草图,翻着清河漕帮副坛主李四勤虎骨、雪莲各五盒的礼单,还有坛主连震云十盒雪莲的礼单,自言自语道:“何必两个人分送?总是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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