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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而行,来到大殿后院,一条石路通往大厅,路面干净,进入室中,珠帘帷幔,薰香扑鼻,各自坐定,互道姓名,主人自称:“老夫姓辛。”冯生酒意未退,半醉半醒,问道:“听说老丈有一闺女,尚未嫁人,在下不揣冒昧,想娶令嫒过门,不知意下如何?”老叟笑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请教内人。”冯生点头道:“理应如此。”跟主人索要笔墨,题诗一首:“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主人微笑不语,将诗词传给左右观赏。
俄顷,一名婢女在老头耳边说了几句话,主人起身道:“公子稍坐,老汉去去就来。”挑帘而入卧室,隐约听到内室中低声话语,交谈三两句,老头便即折回,冯生心想:“大事应该成了。”谁知老头东一句西一句闲聊,闭口不谈婚事,冯生急了,问道:“老丈到底作何打算,还望直言相告。”
老头道:“公子卓尔不群,老汉倾慕已久。只是有些隐衷,不便开口。”冯生道:“但说无妨。”老头道:“老汉共有十九位女儿,其中十二位已经出嫁,婚姻大事,皆由拙荆决定,老夫从不参与。”冯生道:“此等琐事,在下毫无兴趣。我只要今早那位红衣少女。”辛老头默默不语,并不理会,但潜意思很明显:想娶我女儿,没门。
忽听得房内传来软音腻语,冯生再也忍耐不住,借着酒兴撒泼,叫道:“既然做不成夫妻,那么见一见令嫒姿色,这总可以吧。”一边说话,一边掀开珠帘,闯入闺房。果然见到一名红衣少女,亭亭玉立。
冯生贸贸然不请自入,屋内女眷俱是吃惊不小。辛老头更是大怒不止,命令手下男仆,七手八脚将他扔了出去,直飞进草丛中,瓦石纷飞,一通乱砸。冯生酒意上涌,亦不觉疼痛。耳听得毛驴大口吃草,吞嚼有声,于是从乱草中爬起,翻身上驴,踉跄而行。夜色昏沉,冯生误入深谷,周遭狼叫枭啼,凄厉刺耳,不由得汗毛直竖,四顾迷茫,更不知身在何处。
遥望树林之中,灯火明灭,冯生心想:此处必有村落。于是前去投宿,只见高墙大院,当下以马鞭敲门,屋内有人问道:“外面是谁,深更半夜来此?”冯生道:“迷路的,还望行个方便。”问话之人道:“请稍等,待我去禀报主人。”冯生驻足等候,过不大会,一名仆人走出,替他牵驴。
冯生进入屋中,只见大厅华丽,堂上灯火明亮。坐不大会,一名妇人款款而出,询问客人姓氏,冯生如实说了。再过片刻,数名青衣婢女,手扶一老太太出,说道:“郡君到了。”冯生起身站立,欲跪拜行礼,老太太挥手制止,请他入座。问道:“公子莫非是冯云子之孙?”冯生道:“正是。”老太太道:“原来你是我外甥之子。老身风烛残年,腿脚不便,故尔亲戚之间,很少往来。”
冯生道:“在下从小失去双亲,祖父故友,大多不认识,不知该怎样称呼老太太?”郡君道:“不必多问,你以后自会知道。”冯生不敢多言,脑中回思主人来历,半点头绪也无。郡君道:“公子何以深夜至此?”冯生素来胆大自负,当即将寺院中经历详细述说,郡君笑道:“男婚女嫁,此乃好事。况且公子乃当今名士,也不至于辱没女方,野狐狸精何以目中无人?你放心,此事由我做主。”冯生大喜,连连致谢。
郡君顾盼左右,说道:“我不知辛家女儿,相貌竟如此端丽。”青衣丫鬟道:“辛老头共有十九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不知公子想娶哪一个?”冯生道:“穿红衣服的那位,大约十五岁左右。”丫鬟道:“这是十四娘。三月间,曾随母亲一起,来给郡君拜寿,怎么忘记了?”
郡君笑道:“我想起来了,莫非是脸罩面纱,鞋子上绣着莲花,里面填充香料的那位?”丫鬟道:“就是她。”郡君道:“这小妮子倒会打扮,狐媚天成。不过身材确实窈窕,公子眼光不差。”随即吩咐丫鬟:“去请十四娘前来。”丫鬟领命而去。过不大会,便即返回,说道:“十四姑娘到了。”
冯生抬眼凝视,只见一红衣女子,面朝老太太盈盈拜倒,郡君伸手将她扶起,说道:“自家儿媳,不必客气。”女子闻言,脸色微红,娉婷而立,不敢作声。郡君手摸她秀发,问道:“十四娘最近在家干吗?”女子低头回答:“闲来无事,刺绣而已。”抬头瞧见冯生,羞涩不安。
郡君道:“这是我外甥,好心与小姐结成姻缘,何以赶他出门,令其迷路?”女子低头无语。郡君道:“我请姑娘前来,非为别事,只是想替外甥做媒。”女子默默不言。郡君雷厉风行,当即命手下打扫床榻,替二人洞房。女子赧然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禀告父母。”郡君道:“老身替你撮合,还会有误?”
女子道:“郡君之命,父母想必不敢推辞。但如此草草成亲,婢子即便死去,也绝不答允。”郡君笑道:“小女子不可夺志,很好,不愧是冯家儿媳。”从头上摘下一朵金花,递给冯生,说道:“收好信物,回家择定吉日,自会送新娘子前去完婚。”手指一名丫鬟,说道:“送外甥回去。”窗外雄鸡啼唱,仆人送来毛驴,冯生恋恋不舍告辞,出门行走,数步之外,略一回头,村庄已然不见。但见松林茂密,乱草丛间,惟有数座孤坟。冯生思索良久,终于醒悟:此地不正是薛尚书坟墓吗?
薛尚书死去多时,乃冯生祖母之弟,所以郡君口口声声称呼自己弥甥。那么由此猜测,郡君也是鬼了?十四娘呢,她又是何来历?
冯生叹息而回,胡乱选了个日子,只等成亲。有时不免会想:“鬼魂之言,能够作准吗?”再次前往寺院,只见殿宇荒凉,向附近百姓打听十四娘踪迹,大家都说:“没见过。但寺院中常有狐妖出没。”冯生自思:“若能取丽人为妻,即便十四娘是妖,又有何妨?”
第一百五十八回辛十四娘(二)
到了吉日那天,冯生打扫房舍,翘首期盼,直至半夜时分,仍不见新娘子踪影。冯生正自绝望,忽听得门外哗然,忙穿鞋出屋查看,只见送亲花轿停靠院中,两名丫鬟搀扶新娘子走出,将她送入婚房。妆奁十分简单,只有一只大瓦瓮,除此外别无他物。
冯生喜得佳偶,并不因十四娘是异类而不快,私下里询问妻子:“郡君不过一女鬼,娘子全家何以对她服服帖帖?”十四娘道:“薛尚书死后,受封五都巡环使,方圆百里鬼狐,皆受其调遣,只是他公务繁忙,很少回家。”
冯生不忘郡君恩德,翌日,夫妻两前往老太太坟墓祭奠。归来之时,见两名丫鬟,手持丝绸作贺,放在桌上,也不跟冯生打招呼,径自离去。冯生莫名其妙,问妻子“这算怎么一回事?”十四娘进屋审视贺礼,说道:“这是郡君送来的。”
县城楚公子,地位显赫,父亲在通政司任职。楚公子与冯生乃同窗,交情非浅。听说冯生娶妻,当即登堂祝贺,过了数日,又回请冯生入府宴饮。十四娘听说此事,跟冯生说:“上次楚公子前来,我暗中观察他,此人眼如猿,鼻似鹰,不可与之久居,还是断绝往来为妙。”冯生诺诺答应。
翌日,楚公子上门,责问失约之罪,并献上新作文章,请冯生指点。冯生评阅之时,大肆嘲笑,楚公子羞惭无地,不欢而散。冯生将此事告知妻子,十四娘闻言,惨然变色,说道:“楚公子豺狼之性,不可与之玩笑。相公不听劝告,迟早会大难临头。”冯生一笑而罢,并未上心。尔后与楚公子彼此取笑,前嫌尽释。
会逢院试,楚公子第一,冯生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邀请冯生赴会畅饮,冯生推辞不去,楚公子再三相邀,冯生不得已,只得前往。至府中,只见宾客云集,原来今天是楚公子寿辰。宴席之间,楚公子拿出试卷给众人观赏,大家纷纷赞扬,酒过数巡,鼓乐大作,宾主尽欢。
楚公子忽然走到冯生身边,说道:“俗语有云:‘场中莫论文。’如今方知此言大谬,此次科考,小生之所以胜过冯兄,只因破题之语,略胜一筹耳。”(八股文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
话没说完,哄堂喝彩。冯生醉意袭来,再也忍耐不住,大笑道:“楚兄真是冥顽不灵,你以为取得第一名,靠的是实力?不过是关系罢了。”语毕,满座失色。楚公子又是惭愧,又是愤怒,为之气结。客人渐渐散去,冯生亦溜之大吉。酒醒后大为后悔,跟妻子商量此事,十四娘闻言不乐,说道:“相公轻薄成性,半点不知悔改。殊不知以轻薄之态对待君子,则丧失德行;对付小人,则易招致杀身之祸。相公大难不远,我不忍见你流落,就此分别吧。”
冯生哭道:“娘子别走,我知错啦。”十四娘道:“要我留下也不难。但咱们须约法三章:自今以后,相公宜闭门绝交,戒酒不饮。”冯生咬牙道:“好,都依你。”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每日织布刺绣,补贴家用。虽时常回娘家省亲,但从不过夜。又出具金银,做买卖赚钱,每有盈利,悉数投入瓦翁之中。白日关门闭窗,若有客人上访,一律命老仆谢绝。
一日,楚公子送来信函,邀请冯生一聚,十四娘看也不看,直接付之一炬。翌日,冯生出城吊唁,在死者家里与楚公子不期而遇,楚公子再次相邀,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不依不饶,命马夫强拽缰绳不放,冯生无法,只得上门小坐。
至府中,楚公子摆上酒席,命姬妾弹筝为乐,冯生素来狂放不羁,闲置家中,滴酒不沾,颇觉烦闷。此刻佳酿在前,当即痛饮不停,豪兴抒发,早将十四娘言语抛之脑后。喝了几壶酒,冯生醉卧席间。
楚公子之妻阮氏,性格凶悍嫉妒,前天,某丫鬟进入书斋,与楚生鬼混,软氏知晓后,醋意勃发,乱棒击碎丫鬟头颅,致其毙命。楚公子早就对冯生怀恨在心,眼珠一转,想出一条毒计:栽赃嫁祸。
夫妻两趁着冯生酣睡不醒,将丫鬟尸体扛至床上,又将冯生扶入卧室,尔后关上门窗。冯生从桌上醒来,四处寻找枕头棉被,迷迷糊糊中觉得脚上有物羁绊,用手一摸,是名女子。心想:楚兄真够意思,怕我寂寞,特意派丫鬟陪睡。用脚在女子身上踢了踢,只见她浑然不动,有如僵尸。
冯生大骇,出门呼叫,众奴仆闻讯而来,点起灯火查看,骤然见到地上死尸,人人均吓了一跳。都道:“冯公子杀人啦。”冯生大叫冤枉,不久楚公子出来验尸,诬告冯生逼奸不遂,杀人害命,指挥手下,将他押往广平府见官。
过了一日,消息传入十四娘耳中,少女潸然泪下,叹气道:“早知有今日之祸。”每日去县衙看望冯生。冯生被带上公堂审讯,面见府尹,无理申诉,受遍酷刑,皮肉尽脱。十四娘前去探望,冯生满腔悲愤,却无处辩白。十四娘知道相公受人诬告,陷阱极深,劝他暂且认罪,免受刑罚。冯生哭泣答允。
十四娘每次前往监狱,虽在咫尺之间,但无人能够察觉。回家后感慨叹息,将婢女打发,又托媒人购买一名良家少女,名叫禄儿,十五岁大小,容颜秀美,主仆两同吃同睡,感情深厚。
冯生按罪当杀,被判绞刑,老仆前去探讯,得知此事,泣不成声,十四娘却是坦然面对,浑不介意。眨眼间到了秋后,距离冯生问斩,时候不多,十四娘这才开始着急,四面走动,早出晚归,来回奔波。每每于无人之处,独自悲伤,以至于寝食不安。
一日午后,婢女忽然前来,十四娘起身相迎,两人一番交谈,十四娘笑容满面,一改先前烦恼,料理家务一如往常。翌日,老仆前去狱中探望,冯生道:“替我跟娘子说一声,从此永别了。”十四娘闻言,也不悲伤,等闲视之,家人暗中都说:“女主人太无情了。”
忽然间路人争相传讯:楚公子之父革职查办,钦差奉旨重申冯生一案。老仆闻讯,喜不自禁,忙告诉主母,十四娘闻言亦喜,遣人入府探视,冯生已然出狱。不久后,楚公子被捕受审,一一招认,冯生则无罪释放。
回家后,夫妻相见,劫后重逢,相对泫然,冯生问道:“在下蒙受冤屈,皇上何以知道此事?”十四娘手指婢女,笑道:“都是她的功劳。”
当初,十四娘将婢女遣散,实则是命她进京告状,为冯生鸣冤。婢女来到京都,宫中有神灵守护,自己本是狐妖,不得而入。徘徊沟渠,转眼数月过去。婢女担心误事,正准备返回,偶然听说皇上要巡游大同,于是预先前往此处,化身成为妓女。明武宗本就好色,前往妓院风流,婢女施展浑身解数,深受皇上宠爱。皇帝为人聪颖,一眼就看穿婢女不似风尘中人,于是询问来历,婢女只是哭泣,并不言语。
皇上问道:“美人有何冤苦?”婢女道:“贱妾本是广平府人氏,秀才冯某之女,父亲蒙受冤狱,不日即将处斩,小女子家门不幸,无奈下流落异乡。请皇上替我做主。”皇帝闻言,十分同情,赏赐黄金百两,临行之前,问明事情原委,以纸笔记录姓名,说道:“美人无须烦恼,如果你父亲当真蒙冤,朕自会还你公道。待此事了结,朕与你共享富贵。”婢女道:“只求父女团聚,不敢奢求富贵。”皇帝点头离去。
冯生听说事情经过,跪地致谢,泪珠盈盈。不久后,十四娘跟冯生说:“如果不是受情所累,哪有这许多烦恼?相公被捕时,贱妾奔走于亲戚之间,无一人肯出手相助。个中酸楚,不堪提起。如今我看透红尘,已为相公另觅良配,就此分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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